第1章 既相見,自難忘
作者:老年智障lying|發布時間:2023-03-31 05:14|字數:6276
我撿到一個又聾又瞎的少年。
他刻意接近,屢次下毒,我卻還是佯裝不知。
將他留在了身邊,悉心教導,只等來日他為親人報仇,手刃我這個仇人。
……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
火光肆虐,血流成河,只有一個男童的哭泣凄厲而刺耳,于仇恨中將我的理智拉扯了回來。
我看著眼前幾具男男女女的尸體,身形一顫,手中染血的利刃倏然墜地。
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和記憶里嘈雜的哭喊聲混雜在一起,激得我腦袋發疼。
哭泣的孩童跪在我殺父仇人的尸體一側,一邊反復呼喊,一邊拼命搖晃著那尚有余溫的身體。
他看向了我,清澈的眼里,溢出惡狠狠的執念。
仿佛曾經的我。
腦中轟鳴,有幻覺交替而過,死死糾纏。
我慌張地擦去手背的鮮血,轉身倉皇而逃,再不敢回頭。
……
七年后,我在某處城鎮的幽深小巷里,見到了一個又聾又瞎的少年。
那少年面容狼狽,半邊臉帶著大片燙燒疤痕,另外半張臉還有一道一指長的陳年刀傷。
他瑟瑟發抖地縮在角落里,在我趕走那幾個欺辱他的混混后,一把抱住了我的腿,苦苦哀求我帶他離開。
他以為,是他有意接近了我。
卻不知,這七年來,是我一直在想盡辦法地找到他。
七年中無數個幻覺和夢境交纏的日夜里,我總能看見年幼的他跪坐在血海中哭泣。
瘦弱矮小的身軀被漫天的火光扭曲成了可怖的模樣。
那些永失至親的悲痛、蝕骨灼心的恨意筑成了火光中他的地獄,而那,也是我曾經所經歷的地獄。
愧疚讓我無法選擇遺忘。
我不想他成為另一個我,半生為仇恨所困,最后面目全非,再尋不回歸路。
我看著他右邊臉上那片嶄新得發紅的燙燒疤痕,將懷里一瓶膏藥丟到他懷里,在他手心里用指尖寫下了幾個字。
我寫下自己見他天賦異稟,想收他為徒。
少年怔了怔,雙眼空洞地看著我所在的方向,遂即很快恢復了自然,扯出了一抹感激的笑容。
他在我手心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何予。
我和何予相伴了五年。
眼盲的時間久了,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似乎也忘了如何自然地控制自己的五官去模仿某些神色。
給我遞來那杯熱茶時,我看著他臉上僵硬的笑容,就已經猜到了里面加了什么。
他摸索著桌沿,碰觸到我袖角時,伸手向前拉過我的手,將那杯茶塞到了我手中。
在我們相伴的第三年時,他也許是覺得自己終于博得了我的信任,能讓我放心不再起疑,他第一次對我下了殺手。
我察覺到了他在飯菜中下了毒,假意渾然不知。
如果他希望,我愿意為了這場無窮無盡的仇恨做了結,可他卻在我飯菜即將入口時借口阻止了我。
而后的兩年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數次。
我看得出他心軟了,但卻又始終無法忘懷舊日仇恨。
我知道他很痛苦。
所以在又一次他將放了毒的茶水遞到我面前時,我穩穩地接過了它,并將其放到了身后桌面上他不易夠到的位置。
我將他的手拉了起來,抬起指尖在他手心一筆一劃寫下了很多字。
多是些毫無意義的簡單叮囑。
他的身形微顫,一雙好看的眼直勾勾地看著我的所在,眼神空洞,沒什么表情。
“抱歉,將你牽扯了進來。”
我寫完最后一句話,輕聲朝他說了一句話,遂即抬手拿起了那杯茶,仰頭一飲而盡。
溫熱的茶水剎一入喉,便如千萬根毒針般刺向我的肺腑,我捂著胸前滑坐在地,初時只覺得五臟六腑灼痛無比,一股血水涌上,我皺著眉頭將血水吐出,又覺得周遭寒涼無比,讓我止不住寒顫。
灼痛又惡心,我顫抖著不停地吐著血水,只覺得越來越困,可意識對疼痛的感知卻越加清晰。
何予于制毒上天賦異稟,會成為最優秀的藥師。
他對我用的毒,自然也是最烈的。
何予不知何時蹲到了我的身邊,他伸手觸及我頭發,又顫抖著摸索向了我的臉頰。
我察覺到了他無措。
意識模糊間,我感到有淚滴落在我臉上。
有人在哭。
那聲音撕心裂肺,在我耳邊響起,又卷進回憶里血光滿天的童音,真真假假,辨明不清,漸漸悠揚著,帶著往日十幾年的仇恨愧疚,湮沒在了黑暗中。
……
我重生了,一覺醒來,變成了附近一戶李姓人家的女兒李蓮。
對于這個突然重病昏厥,連城里那個醫術最高明的大夫也連說藥石無醫的女兒竟然不藥而愈這件事情,李蓮爹娘只朝青天連連跪拜,沒有一絲懷疑。
等我養好了身子,他們便催我去給大夫送禮道謝。
我往城西醫館行去,送完禮后,拎著剩下那盒糕點,猶猶豫豫在家附近的街道上踱步了近一炷香的時間,這才往曾經我同何予租下的那個院落外行去。
曾在李蓮病危時施以援手的,除了城中那名醫術高明的大夫外,還有何予。
李蓮爹娘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將糕點送到何予手中,讓他吃下去。
“三娘病故后的這半年,何藥師哀思太重,茶飯不思,瘦得都快沒了人形。”
李蓮爹一邊將包裝好的糕點遞給我,一邊皺著眉頭嘆了口氣。
“往日我和你娘送去的吃食,他都婉拒了,只你蘇醒后我們登門道謝時給的那些他收下了,但也只是收下,也不知吃了沒有。見他那副孱弱模樣,我都擔心哪日他心病不愈,隨著他姐姐一起去了。”
我接過糕點,呆呆地垂眼望著地上那片被踩碎的綠葉,不知該作出什么表情。
“三娘還在世時,她便很疼愛小蓮你,你和他們姐弟二人關系也親近些,好歹還能說上些話。這次你去送東西,不管用什么法子,可千萬要看著何藥師把你娘做的糕點吃了再回來。”
青蓮爹拍拍我的肩,又嘆了口氣。
“三娘在天有靈,若是看見何藥師現在這副模樣,只怕會傷心了。”
何予因為我的死如此哀痛,這既是我沒有料想到的,也不是我所期待的。
我本以為他會如釋重負,從此逃離這個仇恨的漩渦,開始全新的人生。
即便他不會如此干脆地忘卻一切,但至少,不會成為另一個我。
但,他卻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我拎著食盒,站在那個自己曾經所居住的院子外,抬手推了推院門。
院門后門環上綁著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在門后空蕩的院落中反復回響。
那鈴鐺是我親自綁上的。
收何予為徒后,我帶著他尋遍名醫,為他治好了臉上的傷,又想要治好他的耳朵和眼睛,卻始終找不到完全治愈的方法,最后也只是幫他恢復了一點聽力。
他聽不見敲門的聲音,我便在門環上綁了幾個鈴鐺,這樣,我不在時,他便有辦法察覺有人拜訪。
院門開了。
門后站著的,是兩頰微凹,神色頹然的何予。
他同我記憶中的模樣大相徑庭,身材依舊高大,但被一身素白衣袍包裹住,卻像是隨時會被摧拉碾碎般脆弱。
只一雙好看的眼睛,有著同我記憶中一般空洞的眼神。
“是誰?”
他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平緩語調,啞聲問道。
我聞聲,愕然地抬眼望向他,半晌沒有反應。
我不知道何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眼盲失聰的。
我只知道在我好不容易找到大夫替他恢復了部分聽力,想要教他重新開口說話后,他的進展卻一直很緩慢。
也許是因為聽不清旁人的說話聲,所以即便他想要努力模仿那些音調,也總是會在開口時將字音扭曲。
后來時日一長,他便對開口說話失去了興趣。
他在我手心寫下不想再浪費時間在學會說話上,他想專心學習制藥。
見他態度堅決,我便也沒有再繼續過分勉強他。
我只繼續教他些日常用語。
他也只是回饋我些扭曲變調的語句。
那時,我以為那已是他所能盡的最大努力。
“你是誰?”
何予冷了冷臉,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語調平穩,音節準確,一點不像是失聰多年又重新學會說話不久的人該有的模樣。
我看著他,突然察覺到自己也許被騙了。
“我是李蓮,我爹讓我來給何藥師你道謝。”
我刻意放低了音調,用我認為何予絕不可能聽得清的聲音同他解釋道。
“現今我已痊愈,多謝病重時何藥師施以援手,大恩大德,小女一定銘記在心,涌泉以報。”
何予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看向我所在,沉默了片刻。
“舉手之勞罷了,是你福緣未盡,非我醫術高明。”
語調一如之前的平穩標準。
他果然騙了我。
只是我不知,他到底是從一開始便就沒有失聰,還是后來恢復聽力后騙我自己并未完全恢復。
我不想他懷疑我的身份,眼下便只能忍下心底的驚愕與猜疑,將食盒遞給了他,在他拒絕在我眼前吃下糕點后,又不顧他阻攔,徑自走進了院子。
“還請何藥師見諒,今日失禮,也是為了還報藥師恩情。”
我轉身坐到了院里的一張矮凳上。
“待藥師將我娘親手所做的糕點吃下,小女便會自行離開。若是藥師執意婉拒,那小女也只能在此長坐不起了。如今藥師只一男子獨居,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在此久待,只怕于禮不合,還請藥師體諒小女的一片苦心。”
何予聞言,沉默半晌后,只得默默打開了食盒,從其間摸索出一塊糕點,放到嘴邊咬了半口。
我本想等他咬下這一口糕點便就此離開,可待抬眼看見他拿起糕點時五指輪廓顯得有些凌厲的骨節,卻又忽然轉了念頭。
“于禮不合。”
我用著少女柔婉清亮的語調,又一動不動地坐在矮凳上高聲重復了一遍。
何予聞言,領會了意思,轉頭看向了我所在,空洞地掃了一眼,神色中帶著些不易察覺的抵觸。
他抿了抿唇,半晌又沉默著將手里剩的大半塊糕點放到了嘴邊,輕輕咬了一口。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那一塊小小的糕點吃完。
不是刻意。
我眼見他勉強咀嚼,吞咽時又帶著有些惡心反胃的自然反應,便意識到了他的心病遠比我聽聞的嚴重。
我死后的這些時日,也許他并非是不想進食,而是進食困難。
有機會以全新的身份重回這個世上,我本想著既然恩怨已清,就此與他橋路兩分,但如今看見他這副模樣,我卻又生出了不忍,不想輕易與他撇清關系了。
等他心病得愈,我便離開。
我看著何予望向我的空洞眼神,心中如是下了決定。
次日,我拎著食盒又來到了何予住處,再次敲響了院門。
在院門外等了半晌,才等到何予打開了門。
聽見我又送了吃食來,還言說要讓他吃完,何予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了不悅。
“在下不過是替姑娘診了脈,贈了幾服藥,算不上救命恩情,李大叔在你蘇醒后就已屢次登門道謝,姑娘昨日也來過了,于情于理,本分皆已盡了,大可不必客套如此。”
何予抬手拉著兩側院門,沒有半分要讓我進去的意思。
“在下喜靜,實在不喜人叨擾。姑娘若是果真念在下對你的恩情,此后便不要再因此事登門拜訪了。”
“我此次前來,除了念及藥師恩情,還有一事。”
我頓了頓,抬眼看向他,笑容志在必得。
“三娘臨死前給了我一封信,讓我一定要交給你。”
果不其然,何予聞言便愣住了。
他一張蒼白瘦削的臉上,神色復雜,像是驚訝,又像是愧疚和懷念。
他愣了許久,這才松開了一邊手,側身讓出位置,示意我進門。
我進門后徑直入了主廳,正想將食盒放下,抬眼卻看見從前我與他二人吃飯用的窄桌上鋪著薄薄一層灰。
像是不常被人使用般。
我條件反射般轉身便往廚房走,等弄濕抹布回來,剛躬身沒擦兩下,被何予喊停了。
我以為他只是客套,隨即笑著說了句“不妨事”,轉回頭想要繼續擦拭,卻被身后的何予一把扯住了小臂處的袖子。
“不必了,我和三娘用的桌子,我自己會清理。”
他語氣不重,但態度卻很執拗。
“姑娘把東西放到院里那石桌上就行。”
我知他性情,便也沒有再繼續堅持,按他的意思將弄臟的抹布遞給他后,便轉身走出主廳,下了臺階到了院里的石桌旁。
我將食盒中的粥和小菜都端了出來,放到了石桌上,又等何予從廚房回來在石桌前坐下后,將木筷塞進了他手里。
“三娘囑咐過我,要照看好你。”
我坐到他對面,將一封信從懷里掏了出來,刻意揉了揉信封,將那聲音弄給他聽。
“等你將碗粥吃完,我就把三娘的信念給你聽。”
何予捏了捏手里的木筷,神色冷淡。
“在下看不見信的內容,要如何相信這是三娘讓你給在下的,而非是你的謊話呢。”
“三娘在給我這封信時,說過只要我說出‘相軻’二字,你就會信的。”
鐘相軻,是何予的本名,這是他背負這血海深仇的那個,最本來的身份。
就像是秦思芫這個名字對我而言的意義。
我們二人的身后,一邊是鐘家的數條人命,一邊是秦家的滿府冤魂。
何予聞言,并不驚詫,反倒垂下眼去,輕笑出了一聲。
那淺淡的笑容,滿帶諷刺。
他知道我早就知曉了他的身份。
他收起笑,將手中的木筷放下,抬起陶碗,喝粥如飲水般,緩緩將其吞咽了下去。
我見他幾次有些反胃,開口阻攔,他卻置若罔聞。
“既然三娘讓你照看我,我也不好讓你為難。”
何予將粥喝完后,將碗放回了桌上,抬袖擦了擦嘴角。
他抬起手,掌心朝上,伸向了我的方向。
“姑娘將信給在下吧。”
“我念給你聽吧。”
“不必。”
“可你不是——”
我話還沒說完卻被他打斷了。
“既是三娘留給在下的信,在下便有權可以自行處置,不是嗎。”
何予半分不退讓。
我看不透他的心思,見他執意如此,便也只能將信遞給了他。
何予接過信,卻沒有撕開信封。
他反復摩挲著信封紙面,在有筆墨書寫的部分,停留了很久。
隨后,他自袖中拿出一個火折子,拔掉蓋子,朝上吹了一口氣。
火焰自風中燃起,搖曳著,舔上了信封一角。
我看著眼前的一幕,卻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不明白他為何燒掉了我寫給他的信。
“你為何……”
“三娘會寫些什么,我猜得到。”
何予捏著信封一角,帶著空洞的眼神看向了我的方向。
攀附在信封上的火焰在風中脆弱又執拗,緩慢地往他手指的方向蔓延去,燃燒著,隱隱約約露出了其中信紙上星星點點的筆墨痕跡。
那淺淡的火光,使何予蒼白得不像話的臉色,終于染上了星點暖意。
“無非就是道歉、囑托,望我忘卻從前,此后好好生活之類的話罷了。她死的那日,這些話,都已經說過了,我不必再聽。”
他笑了。
可眉間眼角,卻無半點喜色。
何予開始同我說些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鬼話,讓我不要借著幫三娘照看他的說法,如此糾纏。
我不知他緣何突然這般刻薄無禮,對眼前這樣一個尚未出閣的年輕女子如此羞辱,卻看得出他言行間滿滿的自暴自棄。
他不想接受別人的幫助,也極度厭倦別人關懷,他只想作一具行尸走肉,慢慢爛在這院子里。
我用著李蓮的身體,聽見他那些話,一開始本是假意難堪,可和他你來我往幾句后,卻又真的有些怒氣上頭,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起來。
“你不想我掛懷,那好歹也爭氣些啊,平日里該吃吃該喝喝,別活成這副模樣,你這樣,是想跟著三娘一起去嗎,你甘心嗎?”
我起身一把扯過他手里被燒得只剩下半指寬的信封,丟到了地上,泄憤似地踩了兩腳,將上面的火苗踩滅了。
“三娘指不準都投胎轉世到了好人家,對她而言,前塵往事,都已了了,你又何苦拿這些來為難自己,放下一切,過自己的快活日子不好嗎?!”
何予聞言,霎時沉默下來,就這樣良久。
“她以為她死了,一切恩怨便了了嗎?”
他失神地坐著,半晌開了口,嗓音中卻帶著些細微的顫抖。
【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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